他知道问题的答案,可还是忍不住要问,要从另一人口中得到确认。
芣苢立在他身后,轻轻道:“哭出来便是难过么?悲伤就一定会有眼泪吗?”
芣苢浑身僵硬地望着他,眼中的惊惶一闪而过。随后她扬起骨鞭横扫,逼退近旁的敌人,用力跃出包围圈抢到了马匹,纵马踢踏赶到凌觉身畔,大喊:“少主上马!”
“不!”没人看着,芣苢也还是低着头,只许目光落在足尖,“属下是想着,柿蒂和冬青姐弟团圆,络石和丁香爱侣相随,他们心里也许并不觉得遗憾。这样想着,一直想,眼泪就干在心里了。”
即便这样,芣苢也没能逃脱宿命。
一番话铿锵冷冽,高亢清亮。
“有劳!”凌觉低头侧身,将剑放在芣苢奉起的双手之上,“我也不想让你们陪死。”
凌觉狂怒:“住口!我不许你留下,不许你死!”
芣苢顿了顿,试探道:“少主是指?”
芣苢单膝跪下来:“少主言重了!”
“是啊!有人陪着一起生一起死,真的没有遗憾了。”
“……”
那时候,豨莶、海金沙、羌活、菥蓂和旱莲都已经不在了。真的只剩了芣苢一个,无患要她做十三死士的最后一人。
凌觉言辞间的入骨恨意叫芣苢心头很是凛然,她还想安慰与分辩:“不会的,他们不敢,您是凌家少主。”
“无患呐?”
芣苢没有回答,双手死死握住缰绳,仿佛握住无患的嘱托。
主从二人自敌阵中突围出来,沿着荒村土路奔跑。羽箭和暗器铺天盖地,他们跑得那样狼狈,仪态和骄傲都抛却了,就只剩下单纯的逃命。
“走到这一步,芣苢死不死已不重要。因为只有少主活着,其他人的死才会变得重要。不要让他们白白死了呀,少主,您务必肮脏地丑陋地,厚颜无耻地活下去!”芣苢忍痛挪动双腿跪起来,伏地一叩首,“请一定替我们,替您亲手创造的枭狤们报仇,雪恨!”
又一轮追击杀到,这次芣苢再没有可以忍痛舍弃的同伴了,她只能不惜性命去杀退更多的敌人。
光,除了与夜同样深重的墨色,什么都映不出来。
“你其实很清楚这里头的因连,才会那样嘱咐鹤虱。因为冉叔是父亲的人,对于后继者的拥立冉家始终是中立的。所以阿掣同样不是我也不是凌晓的人,在下任当主就位前,他也将一直维持中立,两不相帮。找他,我们可信,凌晓亦不敢欺。你想得很快,也很对,做得好!”
面对面如土色疲惫不堪的凌觉,左腿中箭的芣苢反显得很平静。她按下对方的手轻轻推出去,抬眸竟笑,蓬头垢面的一张脸上是凌觉从未见过的熙和明媚。
他走了。头也不敢回,逃也似的跑出了芣苢的视线。
突然地贴近,身后的凌觉双臂环绕过来握住她双手,背与心贴在一起,脸埋在她颈窝里,一字一句都只说给她听。
“所以你也不哭吗?”
凌觉咬牙,无言以对。
芣苢犹是跪着,不敢抬头更不敢起身,甚至不知道该怎样作答。
无患的托付落在芣苢耳中:“剩你一个,也要把少主活着送回去!”
余下众人都清楚听到。他们围上来屈膝在凌觉面前,将恨意化作决绝:“尊少主令!”
“你嘱咐鹤虱的话,面见阿掣,也就是其他人都不足信。这次的事有内奸,他们的目的就是不惜一切代价,杀了我。”
一马双乘跑了一昼夜,马都累倒了,人却不得休眠。
于是八个人又一起奔跑,冲撞,在刀光剑影中杀出生路。
芣苢犹是笑着,轻轻问他:“那被我们留下的无患他们呢?”
被如斯恳求,凌觉倏忽感到自己变得卑贱渺小。他没有理由拒绝一次高尚的成仁,便只能独自在苟且的生路上踽步前行。
“我会活下去,活着把这笔血仇百倍千倍地讨回来!”
少年依旧固执地瞪着眼,看着天。
“我背你。”
凌觉了然:“现在开始便没有什么好顾忌了。我同凌晓之间这张兄弟的面皮迟早要撕破,他按捺不住先动了手,此番若活着回去,我们就是死敌。你们也无需再敬他畏他,枭狤队眼中从此只有我凌觉,绝无二爷!”
“属下不会让少主死的!”
凌觉冷哼:“他们是不敢,凌家有人敢。凌晓敢!”
“看来属下是不能送您到最后了。少主恕罪!”
“噢?我以为你应是猜到了的。”
凌觉未多想,砍翻面前几人返身拍鞍上马。芣苢立刻猛抖缰绳,催马狂奔。直跑出去半里,凌觉才惊觉,回头探望,唯见尘土飞扬。
然而他们只是八个人,八个平均年纪不足十九岁的年轻人。他们有上佳的武艺却寡不敌众,敌人们仿佛围剿黄羊的草原狼,不杀不放不止不歇,从来不决一死战,只是追赶着,亦步亦趋,日连着夜。